开箱、组装、调试、起飞……伴随着旋翼滑破空气的蜂鸣声,一架用于航磁探测的垂直起降固定翼无人机,在一块草坪上平缓起飞,正在进行交付客户前的最后一次性能测试。
这是成都市城区西北方向70公里处一山区的无人机试飞基地最常见的一个场景,每天,这里都有近150架无人机在这里起飞,验证研发效果或进行成品测试。
8年前,一位年轻人带着在外面学到的无人机试飞技术,回到自己的家乡,在山里建起了无人机试飞基地。在离猕猴桃树不远的地方,一架架代表着最新研发成果的无人机,先后起飞。试飞产业带动这里又陆续落地了无人机操作培训、无人机研学、无人机反制等企业,甚至旁边的民宿都常常因基地业务繁忙而住客爆满。
一个偏远山区如何能落地高精尖的低空经济产业? 新兴产业在带动当地乡村振兴过程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? 低空产业还有哪些发展桎梏?近日,《中国经营报》记者走访了位于成都市下辖彭州市的无人机试飞基地。
“我回村里飞外卖”
每天都有不少人在网络平台下单,飞外卖的过程,也能为无人机配送企业后续进一步的研发提供重要数据。
董一林曾经是位长年奔波在上海长宁区、普陀区的外卖员,不管刮风下雨,他都要骑着电瓶车把外卖送到客户手中。为了能把外卖准时送达,他常常跑得浑身湿透。
在2024年年底,他回到了家乡——桂花镇,当起了“山上的外卖员”。与以往不同的是,回到村里送外卖,董一林只需要在手机上点几下,无人机就能载着外卖盒子飞越山林,把外卖稳稳地送到目的地,再不需要他骑着电瓶车东奔西走。即使是飘着小雨的天气,无人机也能沿着既定航线安全飞行。
“听说村里有了无人机试飞基地,好多外地的企业都来安家了,我这个本地人就想着回村里创业。”董一林告诉记者,基地里的工作人员有买咖啡和快餐的硬需求,之前也只能用速溶咖啡来接待外国客户,颇为尴尬。
但因基地周围都是山林、农田,传统方式送外卖的难度很大,董一林他们便想到了与四川送吧科技合作,用无人机送外卖。他向记者介绍,每天都有不少人在网络平台下单,飞外卖的过程,也能为无人机配送企业后续进一步的研发提供重要数据。在外卖业务之外,他还开了一家名为“星光”的民宿,受惠于试飞基地常有研发、考察团队,他的民宿13间房经常满房,生意很不错。
“飞外卖”的同时,基地附近的通济镇还开通了“飞快递”,四川翔彭智航科技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“翔彭智航”)与中国邮政合作,定期将快递从山下送上山,让快递上山更便捷。
翔彭智航董事长、彭州市桂花镇鹿坪社区党委副书记周小明告诉记者,在2008年前,桂花镇的主导产业是煤炭,后来为了保护环境关停了煤矿,当地只保留了猕猴桃种植产业。农业留不住年轻人,很多年轻人外出务工,这里一度成为“空心镇”。
无人机试飞基地落地以后,很多年轻人回到了出生的地方,凭自己所学,在基地里做技术员、在基地附近开民宿,镇子里的年轻面孔又多了起来。有了规模化的产业,镇上餐馆生意都好了不少。
空军飞行表演是“刀尖上的舞蹈”,无人机试飞工作也一样。研发中的飞行器难免会遇到试飞失败,飞行器掉落在隐蔽的山林里,搭载了昂贵探测设备的飞行器必须找回来。这时候,熟悉当地地形和气候的村民,就能发挥优势,去山林里“捡飞机”。当地甚至成立了小分队,每次根据飞行器掉落的区域和飞行器的价值,来安排相应数量的村民完成寻飞机工作。村民做这个工作能有每天200元的收入,一些村民对捡飞机工作已经很有心得。村民们过去从来没想过,自己也能为这样“高科技”的试验出一分力。
此外,通过土地流转、基地劳务聘用、在基地附近开网约车,当地村民也能获得收入,以至于这几年打麻将的人都少了。无意间,一个仅剩农业的落后小镇,走上了背靠低空经济的乡村振兴之路。
山上开出了无人机4S店
周小明敏锐地嗅到了无人机试飞市场的开发潜力,他决定自己去建一个无人机试飞基地。
2月2日,大年初五,周小明在朋友圈发布了一张图片,图片里是山间一座被落叶掩盖的破败小屋,并配文介绍:“这是我从小长到大住的房子。”
周小明出生在彭州市桂花镇的一座小山村,伴随着在小河边捉鱼、捉虾、捡石头长大,但他从小就有个飞天梦。读大学的时候,周小明选择了电子信息工程专业,还自学了无人机知识。2007年毕业后,周小明进入航空器部件维修单位工作,2015年到陕西蒲城参与研发了全世界第一架吨位级无人机,还从事过无人机试飞工作。
出于对无人机安全性、可靠性的考虑,一些研发中、未上市的无人机,需要在人口稀疏的区域进行试飞,但并非任何山区都能满足试飞要求。区域内是否有足够丰富的地面场景? 与民航机场、军用机场是否有足够的安全距离? 无人机试飞会不会对其他航空器产生干扰? 都是试飞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。在2017年4月26日,成都的双流机场曾出现严重的“无人机扰航”事件,当时有一台黄色无人机非法侵入机场跑道上空,导致了22个航班备降的严重后果。
对无人机研发有多年经验的周小明意识到,未来无人机的试飞需求会爆发式增长,而一个安全、合法、功能全面的试飞基地就显得尤为重要。
在那个时候,去通用机场申请一次合法试飞,需要层层审批,往往需要7天以上的等待时间,企业试飞一次可能就需要花费4万元,而且还得配合载人飞机的飞行安排,十分影响无人机的研发进度。高昂的试飞成本给研发企业带来巨大的压力,以至于会有企业冒险自寻场地“黑飞”,带来很大的安全隐患。
周小明敏锐地嗅到了无人机试飞市场的开发潜力,他决定自己去建一个无人机试飞基地。在当时,以民营企业身份建试飞基地是很罕见的,而且基地建设需要投入巨量的资金。但考虑到近年的无人机多采用垂直起降的设计,所以并不需要修建资金投入巨大的长跑道。垂直起降的优势也可以让企业在各自基地内起飞,无需排队,这些预判坚定了他自建试飞基地的决心。
在四川踏堪过很多地方后,周小明意外发现,自己的出生地桂花镇(原名磁峰镇),同时拥有山、水、林、农、河、湖等丰富的地形,与民用、军用机场都有非常远的距离,且地块上空没有民航飞机航线,全部满足无人机试飞基地的要求。
周小明就这样走上了返乡创业的路。卖掉了成都的房子,带着满腔热情和从朋友、同事处借来的200多万元,2017年,周小明在桂花镇建起了“天空之眼”试飞基地。2021年,天空之眼又引入国资四川龙门山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。国资出资80%,四川天空之眼科技有限公司出资20%,共同组成翔彭智航,成为试验基地的运营主体。
2024年12月,“全国首个无人机4S店”——国家级民用无人驾驶航空试验基地展销中心开业,让这里同时拥有了无人机研发、销售、维修等功能,这里也成为翔彭智航的第10个基地。展销中心的展厅里,从鞋盒大小的穿越机,到翼展近3米、续航时间达10个小时的工业无人机,再到反无人机察诱一体设备,在这里都能看到。
到目前,这个基地已经拥有无人机试飞、飞手培训、研学、无人机反制等多种功能。各种研发企业、考察团、研学团纷至沓来,山里变得分外热闹,堵车都成了常事。
“翔彭智航是在市场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企业,很好地解决了普通研发企业试飞空域难申请的痛点。”四川省军民融合办总工程师曹坤告诉记者,正是因为翔彭智航发源于市场需求,所以能够在这个未知的市场中杀出一条路来。
是伙伴也是“磨刀石”
“我们自己点个无人机外卖,飞机可以直接降落到我们基地的楼顶。外卖无人机都可以作为我们的监测目标,这里搞工作非常方便。”
纵横股份是一家从事工业无人机研制的企业,不同功能的无人机对应复杂的场景需求,以及多样的气候挑战。为了确保在现实环境中飞行器能够顺利开展工作,在研发过程中、产品交付前,设备都要经过繁复的测试。寻找一个距离市区适中,且能满足试飞条件的试飞基地,是纵横股份必须考虑的问题。
在工业无人机领域,纵横股份是一家跳不过的企业,如果能让纵横股份入驻基地,必然能让基地的行业认可度大大提高。为了让纵横股份相信翔彭智航的基地能够满足试飞要求,周小明自己驾车,带着纵横股份董事长任斌从其公司所在的成都天府五街出发,只用时一个半小时抵达基地。最终纵横股份顺利成为了翔彭智航3号基地的主人。
纵横股份测试工程师袁璞告诉记者,过去试飞的空域非常紧张,对公司的研发产生了很大影响。相比于原来在其他地方试飞的繁杂程序,在翔彭智航试飞只需要提前一小时向基地报备,为企业节省了大量的等待时间和研发投入。翔彭智航科学调配了试飞设备的起飞地点和飞行高度,能够避免不同飞行器之间的信号干扰和撞击风险。这里距离公司近,还不影响公司的运营节奏。
但基地不止有试飞企业。“其他无人机起飞的时候,我们就可以协同开展监测工作。”深圳耐杰从事无人机反制工作,需要对包括有人机、无人机、鸟类在内的多种飞行物进行监测、干预。该公司区域销售经理张卫向记者介绍,试飞基地其他飞行器试飞的时候,正好可以成为深圳耐杰设备的监测目标。
监测、反制设备往往需要实地演示,才能获得客户的信任。彭州的试飞基地为深圳耐杰提供了非常理想的演示场景,张卫介绍,深圳耐杰的基地里,常常挤满了来自国内外的客户,就是为了了解反制设备在现实场景中的工作情况。
“我们自己点个无人机外卖,飞机可以直接降落到我们基地的楼顶。外卖无人机都可以作为我们的监测目标,这里搞工作非常方便。”张卫笑着告诉记者。在不同领域的企业入驻后,翔彭智航开展了无人机攻防大赛,基地内的企业又互相成为了“磨刀石”。
在无人机反制企业之外,翔彭智航还吸引了无人机控制系统、激光应用、雷达与通讯等类型的企业。周小明介绍,翔彭智航会继续吸引更多企业入驻,让低空产业类型更加丰富。
山区先来,让城市再等一等
目前城市内部的物流系统已经足够发达,短期内并没有用无人机取代的必要性。
未来的低空产业将会向什么方向发展?在袁璞看来,无人值守可能会很快实现。特别是在工业领域,无人机能够自主完成起飞、巡航、数据传输、返航、充电等工作。周小明也认为,无人机组网将会是行业内努力的方向。
在翔彭智航的展厅外,记者看到了刚刚运抵的5个无人机机库,每台机库大若一台家用汽车。周小明告诉记者,这些机库会用于工业无人机的自动起降,正是无人值守的关键设备之一。
无人值守、无人机组网,都依赖于完善的地面基站、可靠的网络通讯,也就是说,地面基础设施的建设至关重要。布局天空,关键仍在地面。
2024年年底,低空经济发展司成立,引起各方关注。这个部门成立后,很快便召开了推动低空基础设施建设的座谈会。
低空经济的建设也是近期各地政府的重点投入方向,黑龙江省在2025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,要完善产业项目引导资金政策,筹设省创业投资、数字经济和低空经济产业投资等基金;湖北省武汉市也提出,将在2025年开通低空飞行商业航线10条以上、城市治理类航线1000条以上,并推动人工智能、低空经济等产业规模增长20%以上。
然而,曹坤认为,低空经济的发展还需要着眼长远,有更为切实的发展规划。比如出于安全考虑,低空经济最先发展的区域应该是远离密集人群的山区,而不是城市,同时还要避开高速路、高铁线等风险区域。在他看来,目前城市内部的物流系统已经足够发达,短期内并没有用无人机取代的必要性。反倒是山区的交通不便,且对无人机的失误有更高的包容度,可以作为低空经济率先发展的主要区域,比如桂花镇的无人机外卖就是一种很好的尝试。
在安全性之外,曹坤向记者坦言,目前低空经济的发展,也面临着电池瓶颈。受限于电池的能量密度限制,载人飞行器的“里程焦虑”会更加明显,这方面也需要等待一个技术突破。
相比于争当各种新应用落地的“第一名”,曹坤认为,各地应该沉下心来,做好新技术的验证,比如无人机需要在安全的环境中有足够周期的试运营,再去投入到广泛的市场中。因为在这样一个新兴领域,哪怕只出现一次严重的事故,都会影响行业发展的进度。“地方政府不能急功近利,低空经济要久久为功。”